此间一枕吴江月

唐毒 千般愿(伍)

(15)

曲妙意是在药堂见到唐衍的,这回是真的。

他曾经最怕见到的一幕发生了。

 

见到也好,曲妙意笑自己死到临头的片刻,还能生出些自私的妄念:谁又不想被年轻时的爱人记得呢,哪怕这会面的场景并不合时宜。但只要能在对方心里留下些许痕迹,便是这样狼狈的一眼,也尽让人满足了。

十年似乎只是一梦,在唐衍身上看不到岁月蹉跎的痕迹。他的阿衍,还是这样青春少艾,而自己,已然油尽灯枯。

曲妙意想开口,却是喑哑不成声。未语泪先流。

唐衍走得近了,逆光看不清表情。曲妙意半刻清明,只感觉到唐衍执了自己的手,低声切切说了些什么。 

曲妙意欲分辨,抵不住神志逐渐涣散,旁的也记不得了。

 

再醒时,旁边是唐轻,眼圈红着,脸上犹带泪痕。曲妙意原本心中怅惋,但一路看惯唐轻满脸执拗的样子,此刻这么个大小伙子哭哭啼啼的,也让人觉得好笑又无奈,于是去轻拍对方的手安慰道:“生死有命,何必挂怀。”

唐轻正神色哀怮地把曲妙意冰冷的手去贴自己滚烫的脸颊,闻言不知怎地泪更簌簌落下,咽道:“我只不要你死。”

这话近乎小女儿家痴语,曲妙意在心内摇头。他被紧钳着手,对方触到的皮肤,热得像火烧,这是两人清醒时迄今最为亲密的举动。

曲妙意有些不自在,虚弱已极,却也甩脱不开,干脆由唐轻抓着,几不可闻叹了一句:“真真孽缘。”

 

(16)

唐轻只是垂泪,夙夜衣不解带看顾曲妙意。也不知唐家在他身上用了什么奇药,在药堂月余,曲妙意竟觉一日好似一日,渐能行动,内息也不再滞涩。

唐衍没再来过,曲妙意心知自己此番绝处逢生定与他有关,隐有不详的预感。但曲妙意直觉这始末不会是自己想知道的。

至于他已经知道的,是能捡回这条命来,总归有唐轻的大半功劳,于是曲妙意对唐轻的态度自然也和缓许多。

 

及至秋风飒飒,曲妙意已能下床走动,他一个外人总不好再赖在内堡,唐轻便带他到自己在外面的住处落脚。曲妙意倒也不推辞,他此时大病初愈,兼无亲无故,有人照应总是好过些。

唐轻说是带,实是藏,对外只称曲妙意已离开,料也无人深究。

 

两人住在饮露峡,离唐家堡不远,却是个僻静处。唐轻现下在敏堂做事,来回不过半个时辰。

秋渚夜雨,天气渐凉,曲妙意靠着门扉,闲闲捡着簸箕里的海椒,心绪飘忽。他近来已大好了,但还肩不能扛,手不能提,多赖唐轻帮忙。唐门不在时,他只能做些轻巧的杂活。

唐轻确是个实在的,曲妙意只当他是一腔热血要理自己的烂摊子,横竖已经到了这一步,未必不是存着送佛送到西的好心。

曲妙意承情,暂且安分养病,但内心实难平静,一则是关于唐衍近况,二则是从他病好后,唐轻反而终日郁郁,少年人藏不住心思,曲妙意知道唐轻有事瞒着自己。

 

近亥初,窗外黑得透了,雨势渐大,唐轻仍未归。曲妙意只差将屋中琐碎理了个遍,此时颇有些不安。唐轻近来不出远门,该不是有什么......

外头雨声纷乱,风竹也萧萧。曲妙意去拭案几的手忽而滞住,曾几何时,他在另一处也这样盼过另一个人,心境是重演旧章。曲妙意想不明白,只觉气力被慢慢抽尽,顺势坐下去,呆看油灯的芯子被跃动火光一厘厘噬掉,壁上孤影摇曳。

 

不多时,外面传来动静,该是唐轻。曲妙意起身去迎他,打定主意——既然早晚都要面对,不如早些清楚的好。

 

(17)

唐轻回来得晚,是因着天字榜方更新,他自然榜上无名,被新晋榜二的师姐唐洵扯着教训了一通。师父一向不管事,唐轻本也无意于这些江湖排名,功夫没疏荒便是,这点不同于他那武痴的师姐,或者争强的师兄。

唐轻担心那人独自在家,只敷衍着附和唐洵,好容易才被放出来了。

及快到时,远远瞧见灯光,知道曲妙意还在,方略略放心。

唐轻不急着进去,先在檐下立了一会儿,沥干斗笠并身上的水。今日风雨俱作,唐轻一路匆匆,人湿了半边,顺着黏嗒嗒袖口往下淌水。曲妙意喜净,拖泥带水地进去会惹他生厌。

 

待绞干了衣裳,未及唐轻敲门,曲妙意先听到了,出来时两人打了个照面。

“雨这么大?”曲妙意开门,瞥见对方洇透成深色的衣襟,侧身容唐轻进去,“换件干爽的。”

“不妨事。”唐轻低头看了一眼,确信自己不会再滴水,方敢抬脚往里迈。

唐轻偷眼看对方,灯下曲妙意颜色尚好,他来时装束单薄,只草草在镇上置办了几件夹衣,寻常苎麻在玉雪肌肤上稍嫌糙了些,可......话本上怎么形容贫家美人来着?是村妆不掩国色。

曲妙意不察唐轻的胡思乱想,只转身去寻了件干净衣服顺手递给他道:“换上。”

 

这一阵相处下来,曲妙意不再冷脸,唐轻感念家常的熨贴,暗忖对方可能不甚讨厌自己,因此即使心中总有那根隐刺在,却终归纠结着领情。

唐轻要换衣服,曲妙意却没有回避的意思。唐轻被看得有些羞赧,但转念想到都是男人有什么,反显自己忸忸作态,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当场把湿衣服脱将下来。

 

“......”那边曲妙意只是无意识漫然看着,不知如何开口,犹犹豫豫艰难下定决心,抬眼却见唐轻上衣褪了一半,露出精壮腰身。

曲妙意蓦然被提起点旧事,心跳沉了一拍,些微偏过视线去。

 

(18)

“你该认识唐衍......他如今在哪里?”

横竖都要说,曲妙意决定还是从唐衍说起。

 

唐门正慌张将衣服换好,胡乱抹了把脸,听见曲妙意这话,动作顿住。曲妙意重病在床时见过的黯色又出现在他脸上。

唐轻半晌才出声:“家师近日常在逆斩堂堂首身边,我也不得见。”

 

曲妙意听清他的称呼,也怔忡原地,一时心内五味杂陈,强自定了定神道:“你说唐衍......是你师父?”

“是。”唐轻垂首低声道,复又急急补上半句,“你放心,他不知道。”

 

这一语双关,曲妙意无言。原来唐轻早就知晓,一至于斯,他犹为自己着想。

 

造化偏弄人,算算年纪,这小唐门应为那人最小的徒弟。再者,唐衍既知道自己在唐家堡,依那人的性子,不肯再露面,想来是不愿见。

也已经过去太久。曲妙意自认定这奇毒药石无医起,隐于市十载,两人早断了联络。

曲妙意明白这全然是自己一腔执念,况时过境迁,怎敢要求旁人也情衷如一。至于此番求药顺利,该是那人念昔日旧恩;唐家一派向来戒律森严,唐衍肯费心力为无牵无涉的故人做到这份上,已属难得。

而今诸事已毕,曲妙意暂无性命之虞,唐衍的表现显明是不愿再和他有牵扯。于情于理,这段往事,他都该放下。  

 

曲妙意活到这年纪,听过的开解必不少,可临了落在自己头上,总难免怅惘。一根弦绷得太久,却并未如预期般在某一刻挣个两断,只被轻轻地放下去,回归了本来的张弛。

 

屋中两人相对沉默着,各自心乱如麻。天公更不作美,雷声轰然,糊窗纸也跟着作响,水渗进来湿了墙角,这陋室颇有风雨飘摇之势。

还是曲妙意率先反应过来,用手去堵窗纸的裂隙,一时又寻不到合宜的物事,只得喊唐轻。

唐轻犹自难堪,直到曲妙意有所动作,才回过神去帮忙。

曲妙意一手挡着漏处,水顺着雪白的腕子直洇到袖口,唐轻慌得手忙脚乱地想去替他,不期又碰到对方的手。

唐轻此时缩手也不是,只不着痕迹移开半寸,捂住窗纸的另一头。

 

(19)

“这窗该着人修了。待明日。”

两人各按住半面裂缝,勉强不再漏雨进来。挨得太近,曲妙意身上的橘香在雨夜濡湿的空气中愈冽。片刻前的气氛太过凝重,唐轻总觉该说点什么:近在眼前的,只关乎他们两个的。

 

“无妨。这雨若是一时半会儿不停,先用油纸对付着。”曲妙意竟也配合接话,神色如常,似乎方才两人一直只是在聊家常,“你且搭把手,我去找东西糊一下。”

唐轻依言伸手过去,等曲妙意回来修葺。

 

好在骤雨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待曲妙意找好物事,窗外雨势渐小,是以两人合力之下,没费什么功夫就堵住了。

曲妙意毕竟久病,折腾这一来回也有些乏。唐轻善后得当,回头见曲妙意坐在灯下,抵着下颏半寐,衣袖仍带水痕,忍不住把人叫醒:“还是换了衣服方好歇,当心着凉。”

 

曲妙意近来睡眠质量颇高,正梦得入港,冷不防被推了一把,当下带了些起床气,眼还未睁全,随口嗔骂道:“这么麻烦,你怎么不同我换。”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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